解讀大慈善家范仲淹深弘誓願

范仲淹,北宋的偉大的政治家和軍事家,曾出將入相,功滿天下,其英名已傳之千古。他晚年撰《岳陽摟記》,發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深弘誓願,更是傳誦了千百年,為世世代代的人們所敬仰。

  然而,范仲淹是大慈善家,人們卻知之甚少。他當官時,俸祿較高,但其平生卻“未曾享有一日七大夫之奉者”,保持一貫的儉樸生活。他不像許多儒士追求“顏如玉”、“黃金屋”和“千鐘粟”的個人享受,而是辦義莊、興義學,解人之難,使之安居樂業,或受良好教育。他臨死時竟清貧如洗,以至無資以葬。他的慈悲濟世精神就是他的十四字的深弘誓願。

  一、置義田,興義學

  范仲淹身居高位,俸祿豐厚,但卻克勤克儉,省下餘資,興置義莊,周濟宗族窮人。其子範純仁說,范仲淹“于蘇州吳、長兩縣置田十餘頃(十頃為千畝),其所得租米,自遠祖而下諸房計其口數供給衣食及婚嫁喪葬之用,謂之義莊。”當時聚族而居已有九十口,則平均每人占田八畝有餘。歲入粳稻八百石。計口給米外,存餘糧以備荒年及喪嫁之費。范仲淹自幼雖未得到族人的幫助,卻以寬廣胸懷自願:“若獨享富貴而不恤宗族,異日何以見祖宗地下,今何顏入家廟乎?”樓鑰在《範氏複義宅記》中評價道:“文正公奮身孤藐,未嘗賴宗人毫髮之力。既達,則闔族受解衣推食之恩。”富弼撰的文正公碑銘中亦寫道:“公天性喜施與,人有急,必濟之,不計家用有無。既顯,門中如賤貧時,家人不識富貴之樂。每撫邊(既出任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副邊防長官,對西夏作戰),賜金良厚而悉以遺將佐。在杭盡以余俸買田于蘇州,號義莊,以聚疏屬;而無斂新衣,友人醵資以奉葬。諸孤無所處,官為假屋韓城以居之。遺表不幹私澤。此益見其始終志於道,不為祿仕出也。”

  范仲淹親自手訂義莊的管理規則,規定任何人,包括義莊掌管人犯規,由“官理斷”。他對子侄要求很嚴,囑他們“勿煩州縣”;他給諸侄寫信,再三要他們在官當廉潔謹慎,必須有鄉曲之譽,才能推薦。范氏後人繼承了辦義莊的傳統,在晚清時達到八千畝,其供給贍養的範氏族人有了數倍的增多。

  范仲淹也關心蘇州的教育事業。他曾在蘇州購得南園之地,已蓋好房子,準備居住。一位陰陽家(風水先生)說,住此地“必踵生公卿”(可世代出公卿)。范仲淹說,“吾家有其貴,孰若天下之士受教育於此,貴將無已焉。”(讓天下士人來上學,都成為貴人)正如有的學者所言,他繼承了孟軻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

  除置義莊,辦義學外,范仲淹的義舉是很多的。這裏只舉一例以明之。他被貶到浙江當官時,一名小吏孫居中死在任上,家貧子幼,缺路費,不能回鄉。范仲淹贈錢數百緡,(緡,成串的錢,一千文為一緡)雇了一條船,把靈柩和一家老小送歸家鄉。他派一位老衙吏護送。為避免途中為關卡阻滯,交給一首詩,並囑咐道,“過關過卡,把這個拿出來就行了。”詩雲:“十口相攜泛巨川,來時暖熱去淒然。關津若要知名姓,此是孤兒寡婦船。”

  二、只任天下之重,以天下為心

  讀宋史卷范仲淹傳,讀範公文集,才悟到范仲淹的十四字的深弘誓願是他的由儒家的“兼濟天下”到佛家的“普度眾生”的境界的人生軌跡。他少年時,在長白山醴泉寺(今山東)讀書,“日作粥一器,分為四塊,早暮取二塊,斷整數莖,入小鹽以啖之。”冬夜讀書,為振作精神,以冷水沃面。雖然“人不能堪”,而“仲淹不苦也。”後來他前往應天府(今河南),在應天書院(宋代四大書院之一),師從戚同文,繼續“苦心勞形”,“五年來常和衣就枕”,“讀書累年不解帶。他曾立下不能當良相,即當良醫的志向”。他說“能及大小生民者,固為相為然”;“在下而能及大小生民者,舍夫良醫,則未之有也。”後來,他的憂思更為深遠。他表白有“益天下之心,重千古之志。”他稱他的至誠所趨者,乃是“以萬靈為心,以萬物為體,思與天下同其樂。”他堅持“進則盡憂國憂民之誠,退則處樂天樂道之分。”他無論當文官,抑或任武官,都深得民心。這是因為他“不以己欲為欲,而以眾心為心”;“愛持眾同,樂與人共。”

  范仲淹與韓琦同心協力抗擊西夏時,邊上人唱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範,西賊聞之驚破膽。”范仲淹任開封府尹時,開封人稱他“朝廷無憂有范君,京師無事有希文”(范仲淹,字希文)。明代何淵鐫說:“大凡能任天下之重者,必以天下為心。心之欣戚,主乎人而不私於已。”這是對范仲淹的偉大人格和精神的高度概括。

  范仲淹置義田、辦義學是他的“任天下之重,以天下為心”的精神的延續。此外亦有其恩師戚同文的影響。《宋文學案、卷三:高平學案》中講“同文為人質直,尚信義。宗族貧乏則碉給之,喪則賑恤之。不積財,不營居室。或勉之,輒日:‘人生以行義為貴。’由是深為鄉里推服。”

  我國學者認為范仲淹的深弘誓願是源自孟子。孟子曾說:“君子有終生之憂,無一朝之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于安樂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筆者不否認孟子的與民同憂樂的思想對范仲淹的影響,但必須指出,范仲淹的十四字深弘誓願的境界高於孟子。晚于范仲淹的蘇軾也曾說:“享天下之利者,任(承擔)天下之患;居天下之樂者,同天下之憂。”其境界也遜於范仲淹。范仲淹是一位儒士。孔孟表述的是“做人之學”,即“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社會責任感。范仲淹的一生切實地踐履了。然而他的十四字的深弘誓願則表明,他有著更高遠和深沉的現實關懷和價值理念,那就是佛家的大慈大悲,這是他所追求的精神生活的最高境界。

  三、慈悲濟人,普度眾生

  儒家主張仁愛,推己及人,不可自私自利,要與他人憂樂與共。但儒士能真正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並進而“己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者不多。原因一是,儒家的“仁”是在家族倫理的文化生態中由近及遠、由親及疏的不斷遞減的差等的愛。而“為仁”的根本途徑是自我修養;二是儒家只論及人際關係,而不論人與自然的關係,而不論及人與神鬼的關係,也未論及彼岸世界;儒家雖提及因果報應,但缺少作惡下地獄、行善上天堂的警世內容,因此現實效果小。孔子曾兩次扼腕而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我沒有見到喜歡德行能像迷戀女色一樣的人啊! )歐陽修是宋代的大賢、大儒之一,然其“遊飲無節”,有時跡近放縱。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八》中說,歐陽修嗜酒親妓的蕩習,有時令人“訝其多遊。”歐陽修自己亦坦言:“僕知道晚,三十以前,尚好文華,嗜酒歌呼,知其為樂,而不知其非也;及後,少識聖人之道,而悔其往咎。”范仲淹也曾嘆惜漢代的賈誼不能把名位看破,悲郁而死于長沙,其詩雲:“人生榮辱如浮雲,悠悠天地胡能孰;賈誼文才動漢家,當時不免來長沙。”儒家不如佛家的暮鼓晨鐘能提起人的警覺。佛家是把善惡報應與六道輪回相連,作惡者會入三惡道(畜生、餓鬼、地獄),因此具有強大的警策作用。

  范仲淹是一位佛門居士。筆者並未專門進行考證,只是在流覽《佛光大藏經、淨土藏》時,讀到清代濟能纂輯的《角虎集》,書中載有《文正公范仲淹居士》佛門行止的個案。他作為居士,自始信仰佛教(宋時,佛教指佛陀的教育,而非宗教)。誠然他熟稔佛經。比如,他在宣撫河東途中,偶獲一卷佛經,當即識別出於宋初刊刻的《大藏經》。他曾說:“釋道之書,以真常為性,以清淨為宗,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他是深知佛家真諦的。《岳陽樓記》中的先憂後樂思想和“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兩句最為警世,都是菩薩境界。他在擔任參知政事(副宰相)時,聯合富弼等人實行“慶曆新政”,積極推行有利國計民生的改革,未獲成功,而被排擠。他在謝表中,表達了“不以毀譽累其心,不以寵辱更其宋。”歐陽修也讚揚他“少有大節,其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於天下。”“不以物喜”或“不以毀譽累其心”等,表明他不攀緣,不受環境即六塵(色、聲、香、味、觸、法)所左右,保持其真誠、清淨、平等、正覺和慈悲。范仲淹對於佛陀的教導是知行結合。他是禪淨雙修。據《角虎集》載,他“常修淨業,以養聖胎。臨終之日,謂家人日:‘吾昨夜夢池中蓮花皆作金色,即當隨師西去矣。’溘然而逝。(佛教是師道,范仲淹以阿彌陀佛為師,最終隨師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筆者認為,范仲淹的深弘誓願源自佛家,更準確而言,是源自地藏菩薩的大願。地藏菩薩深感眾生太苦了,而地獄眾生更是苦難深重,因此他的誓願是“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我們可以在《地藏菩薩本願經》中瞭解到地藏菩薩以不同身份,四次立弘誓願:“我今盡未來際不可劫,為是罪惡六道眾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不先度罪惡眾生,令是安樂得至菩薩,我終未願成佛……”這是大慈大悲;與一切眾生樂,是慈心;撥一切眾生苦,是悲心。這種慈悲是平等的、無條件的、一視同仁的。范仲淹敏銳地洞察到天下人的憂患,並為此而憂慮,盡其所能,解除大家的憂苦。這是他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憂患意識。他要先替天下人著想,先讓天下人都快樂,然後自己才能安心享有快樂。這是“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意識,是視一切眾生本來與我同體,苦樂相共的。因此,他對天下人的撥苦和與樂是不分親疏的,不計較自己的得失的,而為天下人擔荷一切難行、苦行。范仲淹的深弘誓願是因地藏菩薩的精神力的感召而發生的,從而形成了他的崇高的人格和精神。范仲淹是儒家式的佛門居士,他的十四字深弘誓願是以儒家的語言表述了佛家的大慈大悲精神。胡錦濤於2005年2月4日接受第十一世班禪拜見時,宣導“積極弘揚宗教教義中揚善抑惡、平等寬容、扶貧濟困等與社會主義社會道德要求貼近的積極內容。”因此,繼承范仲淹的深弘誓願和地藏菩薩精神,是時代的需要,是我們的歷史使命。

  自古以降,我國無數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思想家等繼承發揚了范仲淹的深弘誓願,為中華民族和人民鐵肩擔道義。他們在馬背上角逐日月,刀光裏保家衛國。比如,吉鴻昌將軍臨刑前,用樹枝在地上從容寫道:“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進發出人生的悲壯。緬懷這些英雄人物,我們愈加感到眼前是數不清的高山峻嶺。

  經過“文化大革命”,被“神聖”口號戲弄過以後,不少人淡漠了崇高的理念。人的神聖感、尊嚴感暗淡以後,只會一心跟著感覺走,在紛紜雜呈的誘惑面前,目不暇給,魂不守舍。更有甚者,對西方的後現代主義採取各取所需的功利態度,熱衷於反權威、反道德、反理性、反正統、反嚴肅,追求絕對的個人自由。丟失中華優秀的文化傳統,就可能投入痞子文化的懷抱。范仲淹的先憂後樂觀,乃至一切深邃的思想,都是從生命的深處湧現出來的,都是真正深刻地關照生命,關照人類的歷史和現實。

  范仲淹死後,韓琦在祭文中稱譽他“前不愧于古人,後可師於來哲。”今天,他依然是我們的導師。在我們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新文化時,范仲淹的深弘誓願是一股清純的源流;在我們培養律己奉公的德性的時候,他的思想是策勵我們的力量。我國著名學者劉夢溪在其《傳統文化:解構與重構》一文中說:“凡真正的思想家,其學思總有超越的一面,即使是處身于傳統社會政教合一的政治結構之中,仍有屬於思想家個人(同時也屬於全人類)的超越的部分。這超越的部分,作為文化遺產,便具有永恆的價值。”誠哉斯言。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其悲壯剛烈,令人血脈噴張,令人意識到自己的歷史使命,更是令人低回敬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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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