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科學

我從來沒有受過科學訓練。我的科學知識主要來自三方面:閱讀雜誌上重要科學故事的報導,像《新聞週刊》(Newsweek)之類的雜誌。或是收聽有關科學事件的廣播,例如英國廣播公司(BBC)的科學節目。最後,是我近年來閱讀的天文學方面書籍。

近三十年來,我有很多機會和科學家開會及討論。過程中,我總是企圖掌握科學思想的潛在模式與法門,以及特殊理論或新發現的涵義。但我對科學,卻還有另一種更深層的想法:科學不僅涉及了對「現實」(reality)的瞭解,科學還涉及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它如何影響倫理道德與人的價值」。

這些年,我接觸得比較多的科學領域有:次原子物理、宇宙論和生物學,其中包括神經科學和心理學。由於我受的智能訓練主要是佛學思想,因此我當然會常常想到佛學核心觀念和主流科學想法之間的出入。這本書是我長期思考得到的結果,也是一位來自西藏的僧侶,對我們這個充滿了氣泡室、粒子加速器、功能性磁振造影(fMRI, 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等現代設備的世界,所進行的一趟知性之旅。

在我流亡到印度之後很多年,偶然看到一位西藏佛學思想家在一九四零年代的一封公開信。寫這封信的人叫更敦丘佩(Genden Choephel,是dge-vdun chos-vphel的音譯),他是西藏學者,不但精通梵文,還兼通英文,這在當代是絕無僅有的。一九三○年代,他在英國統治的印度到處旅行,足跡遍及阿富汗、尼泊爾、錫蘭等地。這封信是他旅行各地二十年之後所寫的,令我著迷。信中明白指出,佛學和現代科學之間的對話,在很多地方都能使雙方互蒙其利。我也發現,吉敦丘佛的觀察有很多都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可惜這封信沒有引起預期的廣泛迴響,部分原因可能是在一九五九年我流亡印度之前,沒有正式印行。但是看到這封信,一股暖流在我心裡湧現,原來我在科學世界裡的摸索並不孤單,早就有西藏前輩做過同樣的事了。更令人開心的是,吉敦丘佛還是我同鄉,是安多(Amdo)人。在這麼多年之後,看到這樣的一封信,真讓我感動。

記得就在幾年前,我和一位嫁給西藏人的美國女士有段有趣的會談。她聽說我對科學很感興趣,並且計畫和知名的科學家們對談之後,很擔心,她警告我科學對佛教的生存是有妨害的。她告訴我,歷史證明科學是宗教的殺手,也認為達賴喇嘛想和科學界的代表建立友誼,是不智的。

在個人探索科學的過程中,我認為,我是把脖子伸出去了。我之所以有信心在科學界探索,乃因為我有個基本信念:科學和佛學的基本目標是一致的,均是以嚴謹的驗證來追求現實的本質。如果科學分析很明確的指出某些佛學觀點是錯誤的,我們就應該接受科學發現的事實,放棄這些觀點。

在我的內心,算是個有國際觀的世界公民。因此,科學家有一項共同特質最能感動我:他們樂意彼此分享知識,絲毫不受國界的限制。即使冷戰期間,國際的政治局勢形成極度危險的兩極對峙,我發現東西兩方陣營的科學家還是有非常好的溝通管道。對身處於政治領域的人來說,這根本是無法想像的。我認為,這就是真正四海一家的精神。知識不是哪個團體或國家的私有物品,而是全人類共有的資產。

我對科學的興趣還不僅是個人因素而已。在流亡印度之前,對我和很多其他人而言,西藏之所以會碰上這場政治悲劇,主要原因就是我們不夠改革開放、不夠現代化。因此,到了印度,我們為西藏難民兒童設立學校,使用現代化教材,這是西藏首次的科學教育。至此,我終於瞭解,現代化的本質在於引進現代化的教育,而現代教育的核心則必須掌握相關的科學與技術。我親身參與這項教育改革計畫,鼓舞了那些處理僧務的同仁。他們的主要任務本來是教授傳統的佛學思想,現在也把科學放進僧侶訓練的課程裡。

隨著對科學的認識慢慢加深,我逐漸瞭解,科學發展到今天這種程度,還是只在物質世界打轉而已。當然,傳統的佛學在這方面和科學相比,不管是理論或詮釋,都是非常粗淺的。但是,在此同時,就算是科學發展最進步的先進國家,人民仍持續經歷到各種苦難,尤其是在情緒和心理層面。科學所能帶給我們的最大好處,是有助於緩和人類在物質上或肉體上的苦難;至於精神上的苦難,則只能靠對人心品質的提升與態度的轉化,才能處理與克服。換句話說,要追求根本的喜悅,增進人的基本價值是絕對必要的。因此,從人性本善的角度來看,科學與靈性(spirituality)並非毫不相干,兩者對我們都很重要。我們需要這兩樣東西,來緩和生理與心理的苦難。

這本書並不想把科學與靈性(或許我應該說佛學,這是我最熟悉的思想)統整在一起。我只是想探索這兩個人類最重要的領域,看看能不能建構出一個更全面、更整體的方式,來瞭解周遭環境;利用已發現的合理證據,去深入探索可見與不可見的世界。

我不是以做學問的方式,來處理佛學與科學之間那些可能可以融合與不能融合的論點。這一點就留給學有專精的學者去做。然而我相信,靈性和科學都追求一個更遠大的目標,就是真理。因此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兩者應該是具有互補功能的法門、應該都能從對方學到許多,若能夠充分合作,將更有機會擴大人類知識和智慧的視野。不僅如此,經由兩大學門之間的對話,我希望科學與靈性能對人類的需求和福祉,提供更好的服務。

除此之外,我把自己學習科學的歷程公諸於世,正是希望遍布全世界的數百萬佛教信徒能嚴肅看待科學,並且接受它的基本發現,把這些看法納入自己的世界觀。

科學與靈性的對話,其實已歷史久遠,尤其是在基督教的信仰世界裡。但在我自己的佛教系統,也就是藏傳佛教,由於不同的歷史、社會與政治因素,和科學的全面接觸都還是很新鮮的事。關於科學能帶來什麼東西,目前尚不明朗。不管每個人對科學的觀點如何,對於自然世界的瞭解和對人類生存的事實來說,你我都不能忽略演化論、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真知灼見。這就是我在本書裡強調的世界觀。

或許,和靈性的接觸當中,科學也可以有所學習,特別是碰觸到更寬廣的人世議題—從倫理到社會的各層面。當然,佛學自身有其特有的見解,如古老的宇宙論和初淺的物理觀念,這在科學知識幫助之下,可以做些修正而提升。我希望本書的出現,能有助於科學與靈性之間的愉快對談。

由於我的目標是想探索當今世界最深奧、最重要的議題,我希望能儘量和最多的人交換意見。有鑑於科學和佛學在推理和立論上都非常複雜且大相逕庭,我知道這並非易事;為使討論能夠順利進行,我偶爾會簡化議題。

我很感謝兩位編輯,即我長期以來的翻譯圖登京巴(Thupten Jinpa)和他的同事艾斯納(Jas'Elsner),他們幫助我理清自己的想法,同時以盡可能流暢的英語表達。我還要感謝很多人,他們對原稿提供了許多意見。最重要的,我感謝所有和我見面的科學家,非常有耐心的為我這樣一個遲鈍的學生,不厭其煩的解釋複雜的科學理念。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主持人
達賴喇嘛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