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的現代意義

濟群法師著

一部家喻戶曉的經典

《金剛經》與禪宗

成佛是智慧的成就

日常生活中的修行

《金剛經》解決什麼

四相與人生

發菩提心與行菩薩道

如何得見如來

《金剛經》的信仰

如何奉持般若法門

如何理解如來實無說法

從無所得中求證佛法

般若正觀

無住生心

《金剛經》的受持功德

注釋

【如來滅後,後五百歲,有持戒修福者,於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為實,當知是人,不於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種善根,已於無量千萬佛所種諸善根,聞是章句,乃至一念生淨信者,須菩提,如來悉知悉見,是諸眾生得如是無量福德。】

——《金剛經》

1994年春,應廈門大學青年禪學社邀請,開了《金剛經》系列講座,在講授的過程中,參考了幾家古德權威注疏,玩味之餘,頗有一些心得。當時列了一個提綱,擬撰寫一篇《金剛經》文章,因忙於其他事,未能寫下去。一晃就到了年底,課程講座都已結束,閑了沒事,於是又打起《金剛經》的妄想,再次提筆,促成撰寫此文的因緣。

【一部家喻戶曉的經典】

佛教的經典,在中國翻譯流傳的有數千卷之多,而流通最廣、注疏最豐者,要算《金剛經》了。《金剛經》是般若系經典。般若經在東漢時期就已傳到中國。魏晉南北朝盛行於教界,當時的中國文化界流行玄學,推崇老莊,崇尚虛無,與般若經典所說的空,表面上看上去頗為相似。於是那些玄學者,也就研究起般若經典來了。僧人為了弘法的需要,也以般若經教去迎合玄學,用老莊概念闡釋般若思想,形成了般若學研究浪潮,出現般若學弘揚史上的輝煌時期,即六家七宗。(1)但因為般若經的翻譯問題,當時人們對般若思想卻不能正確理解。後來羅什弟子僧肇,就曾撰論對此作了批評。(2)

羅什西來大量地翻譯般若經論,在譯出《摩訶般若》的同時,也譯了與《般若經》相應的一些重要論典,如龍樹的《大智度論》、《中論》、《十二門論》及提婆的《百論》等,對隋唐時期相繼成立的各個宗派,都產生了巨大影響。吉藏創立的三論宗,就是直接依據《般若經》及龍樹、提婆的《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為命名;天臺智者創立天臺宗,除了依《法華經》,許多重要思想也都來自《般若經》、《大智度論》。禪宗更不用說,下面專門介紹。

《金剛經》在中國雖有多種譯本,但最早的本子是羅什翻譯的,而現在佛教界流行的也正是此本。大概是因為無論在語言的簡練、流暢,或內容的忠實程度,其他本子都不能與之媲美,這才使它獨行於教界。有的文人愛其文字之優美,而去讀誦;有的文人喜其哲理豐富,而進行研討;至於那些禪修者,更視《金剛經》為修心的指南,開悟的鑰匙;而民間一般信徒也不甘落後,他們也以讀誦《金剛經》為日常功課,並從中得到靈感。《金剛經靈感記》一書就是收集了從古以來讀誦《金剛經》得到感應的例子。的確,這部經典太殊勝了,才使得人們樂於接受它,弘揚它。

【《金剛經》與禪宗】

達摩西來弘揚禪宗,在傳授心地法門、頓悟禪法的同時,並推薦《楞伽經》作為禪修者的印心典籍。因此經名相豐富,說理繁多,譯文生澀,對於修學頓悟的禪者來說,要去研討它無疑是一大難題。因而到四祖之後,《金剛經》就逐漸取代了《楞伽經》的地位,四祖道信就曾勸人念摩訶般若波羅蜜。(3)五祖弘忍創東山法門,普勸僧俗讀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4)到了六祖惠能,與《金剛經》的因緣就更為密切了。

一、《金剛經》與六祖惠能

六祖惠能原是嶺南一個樵夫,因為賣柴,路過街道,聽到一戶人家念《金剛經》,在心靈上產生了極大震動。從他後來見五祖時,與五祖兩人的對話看來,惠能此時顯然已開了智慧,只是沒有大徹大悟而已,實在是宿慧深厚,來歷不凡。

隨後,惠能取得那個誦經員外的資助,拜辭老母,便千里迢迢地來到靳州黃梅縣東禪寺,參見五祖。經過一番往返考核,五祖對這位邊遠山區的年輕人,不得不另眼相看。於是就安排他到槽廠劈柴、踏碓。過了八個月多,五祖要傳法退居了,就讓門人各做一偈,以表自己在修證上的見地。惠能的偈子獲得五祖的印可,並傳其衣缽。在傳法時,五祖又為惠能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大徹大悟。惠能發心求法到得法,都沒有離開過《金剛經》。

惠能的悟道偈,也充分體現般若性空的思想。般若講性空無所得。《般若心經》曰: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金剛經》說: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實無所得。六祖的悟道偈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闡明的都是同一實質。

六祖後來在弘揚佛法時,總極力稱讚般若法門。《壇經》說:師升座,告大眾曰:總淨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又曰:善知識,若欲入甚深法界,得般若三昧者,須修般若行,持誦《金剛經》,即得見性,當知此經功德無量無邊,經中分明讚歎,莫能具說,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5)這是說持誦《金剛經》功德無量無邊,持誦《金剛經》能入甚深法界,見性成佛。

二、《金剛經》對《壇經》的影響

讀過《金剛經》的人,再去接觸《壇經》一定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打開《壇經》的第二品,便是《般若品》。此品以解釋摩訶般若波羅蜜為開頭,展開了說法,接著顯示般若的功用。祖曰: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6)從第一義上來看,凡夫與佛,煩惱與菩提,的確沒有什麼差別。可是凡夫與佛因為存在迷與悟的不同:凡夫迷故,處處著境,沒有智慧,因而便有煩惱;而聖賢以般若智慧通達諸法實相,不住於相,煩惱了不可得,當下就是菩提了。

進入《定慧品》,六祖又依般若法門,提出禪門修行的三大綱領。祖曰: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7)何為無念?《壇經》的解釋是:于諸境上心不染著曰無念。于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無念並非什麼境界都不接觸,或者什麼都不想,而是在接觸外境的時候,心不染著境界,如同明鏡,境來則現,境去則無。顯然,這與《金剛經》所說的人住色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一樣的。何為無相?《壇經》說: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則法體清淨,此是以無相為體。實相無相,但實相也並非離開萬物,別有所指,這就需要有般若,以般若故不住於相,透過諸相,始能通達法性。《金剛經》也認為實相者,即是非相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何為無住?《壇經》釋曰:念念之中不思前念,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于諸法上,若前念不住即無縛,此是以無住為本。心住於境,則是心為境所縛,倘不住於境,則解脫也。所以般若思想以無住生心,為修行的要領。

對於坐禪,六祖從對般若法門的體驗中,提出了禪家特有的方式。比如以往坐禪,禪者注重坐相,並對坐姿式及用心都有一定之規,而《壇經》中卻呵斥坐相。經中記載:有神秀弟子參訪六祖,祖問:汝師何為開示?對曰:常教誨大眾住心觀靜,長坐不臥。祖曰:住心觀靜,是病非禪,常坐拘身,于理何益。聽吾偈曰: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過。(8)從般若法門的無住前提看,禪者假如拘泥坐相上的修行,本身就是住相,因為道乃無相,道遍一切處,自然應該從行住坐臥的一切舉動中去體驗。

又在坐禪用心方面,小乘禪觀講究從六根門頭攝一而入,系心一境。而《壇經》卻叫我們坐禪,要心無所住。祖曰:此門坐禪,元不執心,亦不執淨,亦不是不動。若言著心,心原是妄,知心如幻,故無所著;若言著淨,人性本淨,由妄心故覆障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淨,起心著淨,卻生淨妄,妄無處所,著即是妄,淨無形相,卻立淨相,言是工夫,作此見者,障自本性。(9)這是從見性、觀實相入手,以無住為方便。定即是慧,定慧一體,同小乘禪觀,由定而慧,顯然不同。

以上僅舉幾個比較明顯的例子,其實《金剛經》對《壇經》的影響是全面的,而非部分,這有待於今後專門研究。

【成佛是智慧的成就】

《金剛經》全稱《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般若是梵語的音譯,之所以不譯成華言,是因為中國詞語中難以找到相應的概念。倘若一定要把它譯出,那就勉強稱曰智慧

梵語波羅蜜,譯成中文包括兩個意思。一是過程義,是指我們在完成一件事情的過程,稱曰波羅蜜,從這個意義上,古人譯曰,六波羅蜜又曰六度。一是究竟圓滿義,是指一件事情徹底成就了,稱曰波羅蜜,從這個角度,古人譯曰到彼岸

六波羅蜜即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六波羅蜜中的前五種,並非佛教所特有,比如佈施,佛教固然宣導佈施,其他宗教乃至社會也提倡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無不如此。那麼,世間的佈施與佛教的佈施有何區別呢?世間的佈施總是住相的,而佛法則要我們不住色佈施,不住聲香味觸法佈施。又世間佈施有相則有限,佛法佈施要不住相,無相則無限也。

那麼,造成兩種佈施差別原因在哪里呢?簡單地說是般若。凡人般若未能開發,以妄心住相佈施,將來只能招感人天果報;菩薩以般若引導佈施,三輪體空,不住境相,佈施就成為成佛的資糧。所以世間的佈施等行不能稱曰波羅蜜,惟有在般若引導下的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等,才是成佛資糧,始可稱波羅蜜。

般若,經中說有三種:一、文字般若,即三藏十二部典籍,或者可以說,能夠開發般若的一切文字,我們不妨都稱它為文字般若;二、觀照般若,是依文字般若所顯示的義理,以此思想觀念去觀察人生的一切現象,如實地透視一切,由正確的認識能通達實相,能生般若而稱般若。三、實相般若,即般若的體相。三種般若實質上只是一實相般若,文字般若、觀照般若都從能出生般若意義上,方便稱為般若,實非真正般若也。

般若又分實智與權智。實智,是親證宇宙人生真相的智慧,是般若之體。它無智無得、智境一如,沒有差別,菩薩在修行過程中,經過了資糧位、加行位、通達位始證得。權智又稱方便智或後得智,是瞭解現象差別,引導六度萬行的智慧,是般若之用。權智是在證得實智後生起的,故曰後得智。在修學佛道上,實權二智缺一不可。

般若波羅蜜就是說明般若在成佛中的重要性。眾生在生死的此岸,要到達成佛的彼岸,惟有依賴般若。《心經》曰: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三世諸佛都是依般若而成就無上菩提。《維摩詰經》曰:智度菩薩母,方便以為父,一切眾導師,無不由是生。10)一切諸佛都是以般若與方便二智為父母,由有般若,始能產生一切諸佛。又梵語佛陀,中文譯為:智者、覺者。因此,成佛是乃智慧的成就。

【日常生活中的修行】

東晉道安大師把佛經科為三分:即序分、正宗分、流通分。序分通常又有證信序、發起序兩個部分。證信序是記述佛陀當時講這部經典時的法會條件,各個經典在模式上基本相同,因而又稱通序;發起序是佛陀講這部經發起的因緣,經中或有或無,千差萬別,故又稱別序。

發起序與經的內容往往關係非常密切。而不同的經典,發起因緣也各異,像《華嚴經》、《法華經》等,都是以放光動地,恒沙菩薩,百萬天人雲集為發起因緣。反過來看看《金剛經》,那就平常多了。經中記載: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金剛經》以日常生活作為發起因緣,它正體現了般若法門的修行風格。

說到修行,通常很容易讓人想到誦經、坐禪、禮拜等,總有一定的固定形式。誠然,我們不能否定這是修行,但如果從修行二字的意義去看,修行還不只是局限在這上面。行是指身、口、意三業之行,我們的意業因為有貪嗔癡的關係,使得我們不斷地造作殺盜淫妄等業。修行就是修正行為,在日常生活中表現為修正錯誤的思想、語言、行為,使之符合道德規範,使之與道相應。

《金剛經》以顯實相為宗。實相即諸法真實相。證得實相要離相,不住相。所以《金剛經》以無住生心為要領,表現在修行上也沒有一定的固定形式,即就是要在日常生活的四威儀中修行。因為實相是無相的,是無所不在的,我們要通達實相自然不能住於某種相,而是要在日常生活處處離相無住,才能與實相相應。

這就是後來禪家講的道在日常生活中。那麼,如何從生活中去體會道呢?禪家告訴我們,要擁有平常心,所謂平常心是道。何為平常心?馬祖道一說:道不用修,但莫染汙,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染汙,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凡聖(11)道是現成的東西,只是因為被妄想執著所覆障,而不得顯現。現在倘能去除染汙之妄心,道就能自然顯現。

南泉禪師也有類似的開示。趙州問南泉: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州曰:還可趣向也無?泉曰:擬向即乖。州曰:擬向怎知是道?泉曰:道不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12)道從平常心中證得,不可以起心求道,起心者,如馬祖所說的造作之心,是非之心,取捨之心,凡聖之心。凡人有了這許多心,早就與道相違了。所以南泉說:擬向即乖。另外道也不屬於知與不知,凡人的知是妄覺,不知又處無記狀態。總之與道都是不相應的。

【《金剛經》解決什麼】

學習佛法,首先應該知道佛法能解決什麼問題。假如對此沒有明確的認識,那我敢斷定他一定還沒能夠樹立正信。因為一個不清楚佛法能夠解決什麼問題的人,對於學佛是為什麼這個問題一樣也是搞不明白的。

從《金剛經》來看,佛法是解決心的問題。當機者須菩提就向佛陀提出: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雲何應住,雲何降伏其心?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是發菩提心,為修習菩薩道的根本;降伏其心則又是發菩提心所要達以的目的。《金剛經》就是圍繞著這樣一個前提而展開的。降伏其心,是《金剛經》所要解決的問題,也是整個佛法要解決的。從這個意義上看,佛法也不妨稱為心性之學了。

生活在這個世間的人,對自己的生存十分重視。為了人生的幸福,我們上學、尋求謀生的知識;工作,獲得生存的財富;成家,建立情感的依賴;鍛煉,造就健康的身體。這些雖與我們人生關係確實都很密切,但還有更重要而又最不為我們所注意的東西,那就是我們的心。在日常生活中,當我們遇到煩惱時,首先總會責怪環境,很少有人懂得去反省內心。其實,心才是根源。世界的差別是由於人類心的差別,因為心的不同,這個世界才有文明與野蠻、道德與罪惡、痛苦與快樂、善良與醜陋、先進與落後、清淨與染汙、光明與黑暗。

我們要改造世界,獲得人生幸福,無疑先要從心下手。大家知道,人類現代的物質文明,給人類生存帶來了許許多多方便,今天我們所享受的物質條件,古代帝王做夢都不曾想過。但科技給我們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帶給我們恐怖、不安。人類為了滿足自己的貪心,利用科技成果,製造那些殺傷性極強的武器,以此毀滅他人。廣島原子彈的爆炸,一座完整的城市,幾百萬人的生命在一刹那間就灰飛煙滅,多麼可怕!科技本身並沒有善惡可言,它可以為人類造福,也可以用來毀滅世界,問題在於是誰來掌握它,擁有它的人有著一顆什麼樣的心靈。

假如我們的心充滿著貪婪、嗔恨、愚癡、我慢、嫉妒,那麼這個世界一定到處是戰爭、謀殺、偷盜、搶劫、強暴、欺騙。你想這將是一個多麼險惡的世界;相反的,我們如果擁有慚愧、慈悲、道德、智慧,世界就會出現善良、光明、和諧、安定的局面。一切惟心造,人們擁有什麼樣的心態,就會出現什麼樣的世界。

心的健康與否,又直接關係到人生的苦樂。古人雲:風月無今古,情懷各相異。便是說明這個道理。風與月永遠是那樣,但人們心境不同,所產生的感覺往往大異其趣。原因是什麼呢?因為我們所謂的快樂,除了外在的順境這個因素,還需要有主體的心靈去感受。當你感受時覺得快樂,那才是快樂;假如覺得痛苦,那就是痛苦。正像用同樣的飯菜,健康時享用它,覺得可口香甜;病弱時食用,毫無味道。同樣坐在椅子上,一個遠行者坐下來休息,感到快樂無比;而看書寫作者,因為坐的時間長了,覺得厭倦。看來一個人的快樂與否,實在不能從表面看,只有當事人才是最清楚的。

擁有健康心境,是建立快樂幸福的根本。一個人倘若心境不好,有錢痛苦,沒錢也痛苦;有地位痛苦,沒有地位也痛苦;有愛情痛苦,沒有愛情也痛苦;有事業痛苦,沒有事業也痛苦。擁有良好心境,與上面所說的情況就截然相反了。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有良好的心境呢?因為我們有煩惱,煩惱是擾亂內心寧靜的因素。我們有煩惱,所以我們才活得不自在。

《金剛經》提出降伏其心,就是要降伏我們內心中的不安定的煩惱因素。如何降伏煩惱呢?般若法門告訴我們,從通達空、無住入手。我們之所以產生煩惱,是因為六根緣六塵境界時,執我又執法,由我執法起貪嗔癡煩惱。如果能以般若智,通達我法空,不住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不住色聲香味觸相,那煩惱自然不生,其心自然降伏。

【四相與人生】

讀誦《金剛經》,經常會見到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這四種相簡稱曰四相。四相都是我相的不同表現形式,其實是一我相,或稱我執。它與法執構成了世間的執著,是般若法門所掃蕩的物件。

我相,是四相的總稱。眾生在五蘊和合的生命體上,執有一個常恒不變的自我,以此因緣,在日常生活中,總有一種強烈的自我感,來支配著我們的思維和行動。平常我們總是特別愛自己的生命體,一個人忙於吃、忙於穿、忙於住、忙於成家、忙於事業,人生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在為了生命體的延續。青年男女的戀愛,說我愛你,實質上也是基於愛自己,這是我愛。人都喜歡自以為是,總是覺得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因而固執己見,這是我見。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擺出架子,要別人尊重他,即使不如人家,也不肯承認,這是我慢。眾生由我癡,非我執我,起我見、我愛、我慢。

人相,我們的生命體以人的形式出現,稱曰人相。人有黑種人、黃種人、白種人;漢族人、滿族人、傣族人;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因為有了我,這就出現了人與人的界限、種族與種族的界限、國家與國家的界限。因為有了我,大家又都以自己為最優越,因而出現人與人之間的歧視,種族與種族之間的歧視,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歧視。這就造成了人類社會不能和諧,不斷引發戰爭。人又以萬物之靈自居,覺得自己高於其他一切動物,以人為中心,覺得其他一切動物,都是為了人類生存方便而生存的,因而就不能平等地對待一切,任意宰殺眾生,造下許多殺業,同時也破壞了自然界的生態平衡。

眾生相,生命體的構成,是由五蘊的假合。依此眾緣聚成生命體,稱曰眾生。眾生隨著業力的不同,眾生相也可謂千差萬別。胎生、卵生、濕生、化生,是說生命體的四種不同受生形式;天道、人道、鬼道、地獄道、畜生道,是告訴我們生命形式的五大種類。就人道而言:有男的、女的;富貴的、貧窮的;健康的、病弱的;勞心的、勞力的;莊嚴的、醜陋的;善良的、邪惡的;胖的、瘦的等各種不同相。因為有了我相,眾生之間才出現對立矛盾現象。

壽者相,有情隨著業力所招感的一期生命,從生到死這個過程,稱曰壽者。人既然生到這個世界,他就希望永恆,永遠都不死,尤其是功成名就的人,當他錢財地位都有了,他們簡直不願意死去,像古代帝王委託道士尋求長生不死之術,以求得長壽。希望我的生命體得以無窮盡的延續下去,這是壽者相;傳統儒家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觀念,認為人必須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繼往開來,惟恐絕後,這是壽者相,因為這是通過子孫來延續自己的生命;有的人在社會上建立了一番功業,就希望他的事業能千秋萬代地傳下去,這也是壽者相。

四相同是一我相。我相是一切煩惱生起的根本,如由我愛我的身體,我愛我的種族,我愛我的國家,我愛我的地位,我愛我的事業,我愛我的服裝,我愛我的居住環境,我愛我的妻子兒女等,使我們的內心時時都處於牽掛狀態,患得患失,終日不得自在,這是由我貪帶來的煩惱;對於逆境產生厭離的心境,倘若不能離去,內心則出現不安、煩躁、憤怒、惱害等心理現象,這是因為我嗔而帶來的煩惱;別人得到榮譽,儘管於我並無利害,但我卻覺得難受,這是因為我的嫉妒而起的煩惱;有人侮辱我,傷害了我的自尊,使我很氣憤,這是因為我慢造成的煩惱。

五蘊假合的身體,不外乎物質與精神的兩個方面。從物質看,由四大的假合,聚積為身體,離開四大,身體是什麼呢?從精神看,心是經驗的積集,由經驗的延續,導致思維的延續。離開經驗,思維又是什麼呢?又五蘊生命體有我,那我與五蘊為一為異,假如是一,五蘊生滅,我也隨之生滅;假如是異,五蘊與我就沒有關係,那何以從五蘊中建立我呢?如此推求,五蘊之實質是無我的。

五蘊無我,眾生卻偏偏執有我。由有我故,產生種種煩惱。為了我故,造種種業。佛經中講無我相,就是要徹底打破我執,切斷痛苦根源;又凡夫執我故,惟能自利,甚至損他利己。所以《金剛經》曰: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發菩提心與行菩薩道】

《金剛經》聽眾雖然是以須菩提為首的千二百五十聲聞眾,但佛陀在講經時,卻似乎是對著菩薩說的,所以《金剛經》體現的是菩薩道精神。

說到菩薩,通常人們最容易想到的,不是供在佛寺大殿中的泥塑木雕的偶像,就是那些會呼風喚雨的神靈。仿佛菩薩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其實這是一種誤會。梵語菩提薩埵,簡稱菩薩,漢譯覺有情,是指已經覺悟而又能讓人覺悟的有情,菩薩,是很現實中的人。在近代佛教史上,太虛大師就不稱自己為比丘,而稱菩薩。臺灣慈航法師人們也稱他為菩薩。我們不妨這麼認為,在現實社會中,能夠無私地奉獻到大眾事業中者都具有菩薩精神。

菩薩,在佛教中是大乘行者的稱呼,以發菩提心為首要條件。何為菩提心呢?《金剛經》正宗分開頭,就是以此問題的提出作為發起,佛陀的回答是: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又曰:菩薩應離一切相,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

從這段經文,可以看出發菩提心的內容,菩提心是發心形式之一,學佛首先要發心。世人根基不同,在學佛的發心上也往往各異,有以追求人天福報為目的,他們遵循著人天乘的思想,深信因果,止惡行善;有以解脫生死痛苦為目的,他們依照解脫的原理,發出離心,觀察人世間的苦空無常,勤修三學,斷除煩惱,證得涅;有以成就無上佛道為目的,他們發菩提心,修學菩薩道,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廣行六度四攝,圓成無上佛果。

大乘佛教鼓勵我們發菩提心,因為一個人追求人天福報,不必學佛也能得到。像中國傳統儒家,提倡人倫道德。講仁義禮智信為人之五種常德,如能嚴格遵守,也會不失人身;世間宗教如基督教、伊斯蘭教等,都勸人行善止惡,博愛大眾,救濟窮困,能遵守這種教義,也不失人天果報;不過人天福報再大,難免摻雜煩惱痛苦,何況福報享盡,必然要墜落呢?而出世二乘人雖然解脫了個人的煩惱痛苦,但僅能自利。惟有發菩提心,才是最究竟而崇高的。

發菩提心是發廣度眾生之心,誠如經中所言: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這是顯示菩薩胸懷之博大,菩薩度生不是度一個或兩個,而是以一切眾生都作為自己救度的物件。

這種胸懷的建立,當然要有大慈大悲的基礎。何為慈悲呢?悲能拔苦,是將眾生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慈能與樂,給予眾生快樂。以一切眾生作為救拔物件,拔苦與樂,是為大慈大悲。又菩薩的慈悲稱曰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無緣是說菩薩對眾生的幫助,不存在任何條件與關係,不像世間的凡夫,當他幫助別人的時候,總會考慮到對方和我有無關係,我幫助了他,對我有哪些好處;同體是把自己與眾生看為一體,眾生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眾生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如《維摩詰經》所說的:以眾生病,故我有病。又如母親看到愛子生病一樣,菩薩對眾生也是這樣。

從慈悲心出發,菩薩對眾生的救度,大有救人救到底的味道。眾生的苦痛無量無邊,冷了給他衣穿,餓了給他飯吃,病了給醫藥,都可以解除眾生的痛苦;政治的英明,經濟的繁榮,學術的進步,也能減輕眾生的痛苦。但如果沒有拔除痛苦的根源,一切的幫助都只能是暫時的、局部的,終非徹底的救濟。所以,菩薩的發菩提心,除了這些暫時的局部的幫助以外,還要以根本解脫的無餘涅槃去救拔眾生。

涅槃,許多人可能會理解為是死亡的另一種說法,實際上並不如此。梵語涅槃,華言具有消除煩惱、解脫痛苦而得自在的意思。涅槃一詞在印度,並非佛家所專有。俗人可以拍著吃館的肚子說這是涅槃;有些外道,以四禪八定為涅槃,不知這只是定境的自我陶醉,暫時安寧,不是徹底的。佛法說涅槃有二:一是有餘依涅槃。通達一切法的寂滅性,離煩惱而得到內心的解脫。但由前生惑業所感的果報身還在,從身體而來的痛苦,還未能解除,所以,即使是阿羅漢,饑寒老病的身苦,還是一樣的。二是無餘依涅槃。無學捨身而入無量無數的法性,不再有物我、自他、身心的拘礙,名為無餘。無餘涅槃是究竟解脫人生的一切煩惱痛苦。

本經又告訴我們,菩薩的發心度生要建立在無我上。從有我與無我的區別上,也說明凡人與菩薩的不同。凡人有我,處處為我著想,即使發心利他。也不亡我相,總是帶著功利色彩。因為有我,在利他時,首先就會考慮到自己的利益,這樣就不能無限地利他,就不能無私地利他。所以經曰: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菩薩發菩提心已,就是行菩薩道。菩薩道不同于聲聞乘的解脫道。解脫道著重於自身的解脫,菩薩道則著重於利他。又解脫道是菩薩道的基礎。由修習解脫道,解脫煩惱,身心自在,然後始能行菩薩道,廣利人天。所以在《法華經》中,以三乘為皆一佛乘。現在漢傳佛教的教義,忽略了人天乘及解脫道的理念及行持,結果造成了許多人學大乘經教,發小乘心。而在行為上,人天乘的德行也難以做到。

菩薩道是從利他中完善自己。菩薩道的德行主要是六度四攝。由佈施度慳貪,持戒度毀禁,忍辱度嗔恚,精進度懈怠,禪定度散亂,般若度愚癡。《金剛經》中關於六度的內容,主要在般若度的前提下,談了佈施與忍辱。

經中佛陀對須菩提說:菩薩于法應無所住行於佈施,所謂不住色佈施,不住聲香味觸法佈施。須菩提,菩薩應如是佈施,不住於相,何以故?若菩薩不住相佈施,其福德不可思量。佈施這一法門,在《攝大乘論》中給它下了這麼一個定義:能克服慳貪,及能引得廣大財富。’(13)佈施與慳貪是對立的,有慳貪就不會有佈施,修佈施就能對治慳貪。佈施又稱為舍,不但要舍去外在的財富,更重要的是還要舍去生命內在的貪嗔癡煩惱及執著,放下一切,無牽無掛,這才是真正的佈施。佈施作為一種善因,又能引發廣大財富。培植人間福德,要修佈施;積集出世資糧,要修佈施;成就佛道,利樂有情,更要修佈施。

佈施有財施與法施。《金剛經》中曰: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佈施是財施;恒河沙等身命佈施也是財施;若複有人,於此經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為他人說,其福勝彼是法施。不論財施與法施都應無所住,即不住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不住色聲香味觸法,三輪體空。這樣的佈施,始可稱曰菩薩道的佈施。

無住相佈施的功德是不可限量的,經曰:若菩薩無住相佈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須菩提,東方虛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須菩提!南西北方四維,上下虛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須菩提,菩薩無住相佈施,福德亦複如是不可思量。佈施有有相佈施與無相而施,有相佈施是有能施的我相、受施的他相及所施的物相。表現在行動上,比如有人出錢做點善事,惟恐他人不知道,在本院的一些法物器皿上,往往都有捐贈者的大名,他們希望他的大名,隨著法物而留芳千古。住相佈施者,總存有這方面或那方面的想法,發心不能很純正,這樣將來招感的果報,也必然是有限的,或是有缺陷的。而無相佈施,泯除自他之相,三輪體空,以無限之心施捨他物,其功德自然也如同虛空,不可限量。

【如何得見如來】

學佛的人可能都會關心這樣的一個問題,佛陀是什麼樣子?如何才能見到佛陀?針對世間人的疑問,《金剛經》對這個問題,也作了闡述。

在世間人的觀念中,有以泥塑木雕的佛像為如來,見到偶像便謂見到如來。因此,一些人便認為佛教徒崇拜偶像,其實這是誤解。須知在佛教的初期,並沒有佛像,因為佛陀上兜率天為母說法,人間弟子們非常想念,當時的弟子們為了慰藉對佛陀的思念之情,才有了雕像。現在佛教寺廟中,供奉佛像,主要是一種象徵,表達佛弟子對佛陀的崇敬。同時也藉此見賢思齊。透過佛像的壯嚴;想念佛陀的偉大;通過有相的本像,而證悟法身的無相。

可是,假如有的人把偶像當成如來真身,那就大錯特錯了。從前有丹霞禪師到一個寺院裏掛單,因為夜裏住在大殿中覺得很冷,就隨手從佛座上請下幾尊木像,燒了烤火。這事被寺院中住持發現,驚訝不已,責問丹霞為何燒佛,丹霞禪師說:我在燒舍利?住持問:木佛焉有舍利?丹霞禪師說:沒有舍利那就多燒幾尊看。丹霞禪師的燒佛,除了說明佛教徒不崇拜偶像,不以偶像為真佛。當然,更重要的還在於破執,因為我們如果只知道大殿中的有相佛,執著於偶像,心外求佛,勢必將永遠無法認識心中的無相佛。所以禪師說: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14)

佛陀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莊嚴色身,也非如來真身。經曰:可以身相見如來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又曰: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不?不也,世尊!何以故?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又曰:佛可以具足色身見不?不也,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色身見。又曰:若以三十二相見如來者,轉輪聖王即是如來。不可以如來的莊嚴色身為如來,也不可以為見到如來色身,便是見到如來。原因是什麼呢?如來身相雖無比莊嚴,但卻是緣生幻化之物,虛妄不實,終歸敗壞,在實相中一樣是無少許法可取可得的。

在佛經中記載:佛陀從忉利天下來到人間,弟子們雲集到一起,大家都希望能夠最先看到佛陀。依次序,比丘應在比丘尼之先,但蓮花色比丘尼為了先得見佛,即化作轉輪王,走在最前面,她認為最先見佛了。但佛陀對她說:先見到我的,不是你,是須菩提。原來,那次須菩提沒有參加迎佛的盛會,當大家去見佛時,他想,佛陀曾說過,見法即見佛,於是在林中宴坐,觀察實相之理,徹見了如來法身。

 

不可以身相見如來。佛陀有三身:曰法身、曰報身、曰應身,法身才是真佛,報應身皆幻化。經曰:如來者,即諸法如義。諸法如義,如,是如實,本來面目的意思,這是說如來以諸法真實相為身。又曰: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報應之身有來有去,如釋迦的八相成道:降兜率、托胎、降生、出家、降魔、成道、說法、涅槃,都是化現。而在如來法身上,則無來去生滅。又曰: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都是說明了如來要離相,要透過相去認識,不可以住著於身相。

明白了如來色身非真身已,進一步認識法身不是離開色身,即不可以如來色聲為如來;但也不可離開色身,另外去尋求如來。如來者,即諸法如義,就已經告訴我們了,如來真身是遍一切處的,只是我們是否具有認識的智慧。蘇東坡的悟道詩: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禪者曰: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鬱鬱黃花,儘是法身。《肇論》曰:聖遠乎哉,體之即神,道遠乎哉,觸事即真。(15)《維摩詰經》曰:一切眾生皆如也,一切法亦如也,眾聖賢亦如也,至於彌勒亦如也。’(16)都是體現這個道理。一切都是般若,一切都是法身,一切都是實相。我們凡夫之所以不能認識,是因為執相,是因為沒有能夠認識的智慧。我們倘若不執相,不被世間的塵勞幻相所迷惑,遠離虛妄分別,不起愛惡取捨,以平常心去對待一切,那麼,我們就能與三世諸佛在一起。

【《金剛經》的信仰】

佛法以信為能入,智為能度。整個佛法大綱,不外乎信解行證四個部分。《大智度論》曰:信如手,如人有手,入寶山中,自在能取;若無手,不能有所取。有信人亦如是,入佛法無漏根力覺道禪定寶山中,自在所取。’(17)信在修學佛法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本經自稱為難信之法,經中須菩提請問佛陀曰:頗有眾生得聞如是言說章句,生實信不?佛告須菩提:莫作是說!如來滅後後五百歲,有持戒修福者,於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為實,當知是人,不於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種善根,已於無量千萬佛所種諸善根,聞是章句乃至一念生淨信者,須菩提,如來悉知悉見,是諸眾生得如是無量福德。

這段經文提出了《金剛經》的信仰基礎。從修學佛法的過程來看,學佛首先要積聚資糧。資糧有二:一曰福德資糧,一曰智慧資糧。持戒修福是培植福德資糧;于千萬佛所種諸善根則屬智慧資糧。有了這些資糧,才有可能對般若法門產生信仰。

又持戒修福乃至聞思經教,都可以攝入善根的範疇。善根是接受佛法的基礎,從佛法看世間,萬法各有因緣:所謂搞文學者要有文學的根基,搞哲學者要有哲學的根基,搞音樂者要有音樂的根基,搞書法者要有書法的根基。根基可以現生培養,也可以是過去生長期以來的積累。一個人倘若過去生中曾當過文學家,此生對文字就會產生偏愛;過去生是搞音樂的,此生對音樂則一學便知。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神童,蘇東坡也說過:書到今生讀已遲,也是這個道理。

同樣的,修學佛法也存在根基問題。有些人你磨破嘴皮去同他談佛法,他總是不感興趣,這是因為沒有善根;有些人一聞佛法,便歡喜頂受,相見恨晚,這種人一定有善根;有些人接受了佛法,但日後遇到逆緣又退失信仰,這是因為根淺的關係;有些人信心道念堅固,無論在什麼環境下,都很難使他改變信仰,這是根基深厚。那麼,修學佛法者,惟有培植深厚的善根,才能在漫長的成佛之道中,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本經直顯諸法實相,產生信仰尤為不易。何況經中所說的信仰,又不是一般的信仰,是指淨信。淨信的含義,如經曰:若複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則生實相,當知是人成就第一稀有功德。又曰: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則為第一稀有,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破除我相,通達無我,妙契實相,方能於般若法門生起淨信。難怪般若法門深信功德如此之稀有,信仰如此之不易。

【如何奉持般若法門】

對於甚深的般若法門,人們聽聞受持之後,很容易產生執著,那麼這種對經教的執著正確嗎?

須菩提尊者針對凡人疑慮,在經中向佛陀提出了這個問題。經曰:世尊!當何名此經,我等雲何奉持?佛告須菩提,是經名為金剛般若波羅蜜,以是名字,汝當奉持!所以者何?須菩提,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這部經,能洗破一切如金剛的戲論妄執,而使我們安住于清淨所緣的實相中。然世間法有名義二者,名是能詮,義是所詮。但名能詮義,而名並不能親證得義的自性,不過是世俗共許的符號。義是隨名而轉的,似乎可指可說,而義實不一定由某名詮表的。名不離義不即是義,義不離名而非即是名。有名有義的法,然法之實相,實不在名中,不在義中,不在名義之間,也不離名義。如此對於般若法門,如取相為如何如何,早就不是了。所以,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

經中又曰: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修學般若法門,成就般若,通達實相,是不能著相的。

如果我們取著我相,則起我執;取著法相,則起法執;取著非法相,則起空執。然而實相是離一切相,非有非空,非動非靜,非生非滅,非善非惡。我們住著於奇相,那是有相,而非實相;住著於空相,那是空相,而非實相;住於動相,那是動相,而非實相;住於靜相,那是靜相,而非實相。般若實相離我、我所、有無等一切戲論妄執。《大般若經》曰:菩薩不住法,住般若波羅蜜。又曰:一切法不信則信般若,一切法不生則般若生。

經中又喻經教如筏喻者,筏是竹筏,交通不便或水淺的地方,竹筏可用作交通工具。利用竹筏,就能由此岸渡到彼岸,到了彼岸,竹筏當然要舍去了,誰還能把它帶著走呢?佛陀為濟度眾生,說種種法門,以法有除我執,以空相破法執,使眾生得脫生死而到達無餘涅槃的彼岸。當橫渡生死苦海時,需要種種法門。但渡過中流,必須不執法、非法相,才能出離生死,到達彼岸。

在這裏使我想起了三論家的四重二諦:第一重,是以有為入諦,空為真諦;第二重,有空皆為俗諦,非有非空為真諦;第三重,以有空為二,非有非空為不二,二與不二皆是俗諦,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諦;第四重,一切語言皆為世俗諦,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方為真諦。(18)這四重二諦是層層深入,第二重是在推翻第一重,第三重又為推翻第二重,第四重又在推翻第三重。作者建立四種層次的二諦,其用意何在呢?主要還是為了破執。凡人聞有執有,聞空執空,聞亦有亦空則執亦有亦空,聞非有非空則執非有非空,四重二諦層層掃蕩,亦可見作者用心之良苦也。

【如何理解如來實無說法】

佛法僧三寶構成了佛教的全體。三寶中的法寶,是指三藏十二部經教。由法的久住,以法為核心,才能造成三寶在世間延續。

法的存在是不容懷疑的事實,而佛陀說法四十九年更是不容否認。然而我們打開《金剛經》,卻有多處說到如來無有說法。如經曰: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如來有所說法耶?須菩提言:如我解佛所說義,無有定法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有定法如來可說。又曰:須菩提!于意雲何?如來有所說法不?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如來無所說。又曰:須菩提!汝勿謂如來作是念:我當有所說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不能解我所說故。須菩提,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

對於《金剛經》的這種言教,我們應該作何理解呢?一、須知諸法真實相,不可言說,《大毗婆沙論》曰:若可說者,說火應燒舌,說食應除饑。’(19)說火不能燒舌,說食不能除饑,這是以名言離損益,曰不可說。《理門論》曰:一切諸法皆有二相,一者自相,現量所得,不可言說;二者共相,比量所得,即可言說。但言說並非表詮自體,只是遮詮止濫,如言青是遮非青等。這是以現量境不可說。《攝大乘論》曰:複次雲何得知如依他起自性,遍計所執自性顯現而非稱體?由名前覺無,稱體相違故:由名有眾多,多體相違故;由名不決定,雜體相違故。’(20)這是以名義相對假立,故不可言說。

本經中對於如來實無說法的解釋曰: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這是以真實法不可說。《維摩詰經》說到不二法門:前諸菩薩依自所解,各各大談不二法門;文殊師利則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時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歎曰: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21)《瑜伽師地論》中以不二為真實義,(22)入不二法門,即通達諸法真實相也。

寫到這裏,不禁使人生起了這樣一個疑問:一切法既然不可言說,世尊如何為他宣說呢?《瑜伽師地論》曰:若不起言說,則不能為他說一切法離言法性,他亦不聞,若無有聞,卻不能知此一切法離言法性,為欲令他知諸法離言法性,是故於此離言自性,而起言說。’(23)諸法實性是不可言說的,但不說,眾生又焉知離言法性的存在。為令眾生通達離言法性,不得已於無言中而起言說。

如來無心說法,不說而說。這從《解深密經》中以得到答案。該經在《如來成所作事品》中說:夫如來者,非心意識生起所顯,然諸如來有無加行,心法生起,當知此事,猶如變化。曼殊室利菩薩複白佛言:世尊!若諸如來遠離一切加行,即無加行,雲何有心法生起?佛告曼殊室利:善男子,先所修習言便般若,加行力故,有心生起。善男子!譬正入睡眠,非於覺悟而作加行,由先所作加行勢力,而後覺悟。又如正在滅盡定中,非於起定而作加行,由先所作加行勢力,還從定起。如從睡眠及滅盡定心更生起,如是如來,由先修習方便般若加行力故,當知複有心法生起。’(24)

凡人說法,都依心意識尋思而起,分別抉擇而說。有說法的我相、聽法的他相、及法相;地上菩薩雖通達實相,但說法時我相、法相猶未能泯;七地菩薩雖能無相說法,但尤有功用行。八地以後始達到無相,無功用行。其說法也,遠離心意識尋思,譬如天鼓不敲自鳴,水月無心而現,無說而說。我們倘依凡人見地,去理解如來說法,覺得如來有法可說,有心說法,那豈非謗佛。所以經曰:如來無有說法。

【從無所得中求證佛法】

佛法的體險應該從何處得入呢?這是每一個學佛的人都關心的問題。

世間上的人,總是帶著有所得的心在人生的舞臺上生活著,他們不停地追求,希望得到知識,得到文憑,得到工作,得到財富,得到愛情,得到家庭,得到朋友,得到地位,得到態名譽,得到健康,得到長壽,得到成就等等。然而,接觸了佛教,他們又帶著同樣的心態進入佛教,你看那些一般的信眾,當他們在菩薩面前點上一爐香,擺上幾個水果時,就向菩薩提出無窮無盡的要求,仿佛是在與菩薩做貿易似的。

我經常在想著:世人不停地追求,無止境地佔有,可是世間上到底有哪些東西能夠究竟屬於我們永遠擁有呢?你看那些財富終歸會消散,地位要失去,家庭會分離,情感會變化,朋友全反目,知識會落伍,乃至我們最親愛的身體,並不會因為我們一直在忙於為它吃,為它穿,為它住,種種愛護,種種調理,它就永遠地跟隨著我們,而在幾年或幾十年之後,它必然也要離我們而去。

《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凡所有相,是說世間的任何現象包括壯嚴的、醜陋的、染汙的、清淨的、平常的、神聖的、善良的、罪惡的等其實質都是一樣的,那就是虛妄不實。因而,我們在修學佛法中,不能以有所得的心,去取著任何一種相。我們起心著相,這個心必然是妄心,那個相也必然是妄相,似有得,實乃無得。

菩提涅槃是從無得中證得的。讀過《心經》的人,我想一定都會熟悉這一句話: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智亦無得,是心空境寂,以無所得故,妄心妄境皆不顯現,能所雙亡,此時般若智始得現前。故《大般若經》曰:一切法不生則般若生,一切法不現則般若現。由般若現前通達諸法實相,消除二障,引導萬行,自然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金剛經》與《心經》在思想上同一體系。經曰:世尊!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無所得耶?佛言:如是!如是!須菩提!我于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乃至無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又曰:須菩提!于意雲何?如來於燃燈佛所,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薩提不?不也,世尊!如我解佛所說義,佛於燃燈佛所,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佛言:如是!如是!須菩提,實無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須菩提若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燃燈佛則不與我授記:汝于來世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燃燈佛與我授記。

在常人的觀念裏,以為成佛一定也是成就個什麼東西,或者覺得得到什麼。其實。這是錯誤的。佛陀在這裏以自己的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例,說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的成就,確實不是得到什麼。如有某種真實有自性法,為如來能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那我就有我我所執了,燃燈佛也就不會給我授記。說我在未來世中作佛,號釋迦牟尼。因為當時現覺我法性空,不見有能得所得,離一切相,燃燈佛這才為我授記。

 

本經又舉聲聞四果為例。經曰:須菩提!于意雲何!須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須陀洹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須陀洹名為入流,而實無所入,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是名須陀洹。須菩提,于意雲何?斯陀含能作是念,我得斯陀含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斯陀含名一往來,而實無往來,是故名斯陀含。須菩提!于意雲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含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阿那含名為不來而實無不來,是故名阿那含。須菩提!于意雲何?阿羅漢能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實無有法名阿羅漢。世尊!若阿羅漢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即為著我人眾生壽者。

從世俗世間來看,有果位高低之分,有斷惑多少之分,有來去生滅之分。然而在不等的法性上,卻無這許多差別。須陀洹,漢譯入流;斯陀含,漢譯一來;阿那含,漢譯不還;阿羅漢,漢譯無生。這些所謂的入流、一來、不還、無生,都是從世俗諦來說的。在法性中,豈有入與不入、來與不來、還與不還、生與不生的現象呢?誠如經中所言:我得阿羅漢者,即有我為能證,無生法為所證。倘若我法、能所的二見不除,就是執著我等四相的生死人,哪里還是真阿羅漢?

最後我想用兩個公案作為這段的結束。

一、有學者參訪禪者。問:道在何處?禪師曰:道在目前。問:我為何不見?禪師曰:有我故不見。問:禪師你見否?禪師曰:有你有我輾轉不見。問:那無我無你呢?禪師曰:無我無你又當誰見。從這段公案中可以得到兩條啟示:一、我相不除,不能見道。二、道不可以以我們世間的見與所見而論。

二、達摩見梁武帝。帝問:雲何是勝義第一義?達摩曰:廓然無聖。帝問:對朕者誰?達摩曰:不識。禪者總是以本分事相見。在法性上,既不存在聖凡的區別,更沒有識與所識的區別。這正體現了般若無所得的境界。

【般若正觀】

《金剛經》作為般若體系的經典之一,處處都表現出般若正觀的作用。如經中所言:如來說微塵,即非微塵,是名微塵。’‘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如來說三十二相,即非三十二相,是名三十二相。’‘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如來說第一波羅蜜,即非第一波羅蜜,是名第一波羅蜜。’‘所言善法者,即非善法,即名善法。’‘如來說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等等。這種三句的公式,幾乎遍佈全經。

那麼,這種三句的公式究竟蘊含著什麼內容呢?在理解這個公式之前,首先要知道般若經教的核心思想——緣起性空。佛法以為世間萬物都是緣起。《阿含經》曰: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世間滅。又曰: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來說。又曰: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緣起是因緣和合而起,因是親的條件,緣為疏的條件,不論小如微塵,還是大如宇宙,無不是因緣的假合。緣起,說明了萬物都是相互依賴的存在。

諸法緣起的思想,佛陀在般若經教中,又作了進一步說明,即就是緣起性空。緣起已如上說的性空,是相對自性有而言。聲聞乘中的有部,就是主張自性有。如《大毗婆沙論》曰:我有二種:一者法我,二者補特伽羅我。善說法者,唯說實有法我,法性實有,如實見故。’(25)又曰:諸法實體恒無轉變,非因果故。’(26)又曰:未來諸法集現在時,如何聚物非本無今有?現在諸法集散往過去時,如何聚物非有已還無?答:三世諸法,因性果性,隨其所應,次第排立,體實恒有,無增無減,約依作用,說有說無。’(27)有部在分析世間諸法時,發現了事物只有單一不變的實質曰自性。此自性恒常不變,因而提出三世實有、法體恒有的自性有思想。

可是依般若智來觀察緣起現象,都無自性。如《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曰:舍利弗!一切法非常非無常。……色非常非滅,何以故?性自爾。受、想、行、識非常非滅,何以故?性自爾。乃至意觸因緣生受,非常非滅,何以故?性自爾,以是因緣故,舍利弗!諸法和合生,無自性。’(28)又曰:但有假名,都無自性。’(29)又曰:諸法都無和合自性,何以故?和合有法自性空故。’(30)諸法由緣起,故無自性,從緣起性空觀察一切法,非常非滅。

《大智度論》曰:性名自有,不待因緣,若待因緣,則是作法,不名為性。諸法中皆無性,何以故?一切有為法皆從因緣生,因緣生則是作法;若不從因緣和合則是無法。如是一切諸法性不可得故,名為性空。’(31)自性是自有的,不待因緣而存在,倘若依因緣和合存在,那必然是沒有自性。

《迥諍論》說:若法依緣起,即說彼為空,若法依緣起,即說無自性。諸緣起法,即是性空,何以故?是無自性故。(32)《中論》曰: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以無自性故,他性亦複無。又曰:眾緣中有性,是事則不然。又曰:若汝見諸法,決定有性者,則為諸法,無因亦無緣;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33)世間萬事萬物無不緣起,那麼也無不性空,緣起與自性是對立的,不可相信緣起有,又承認自性有。

明白了緣起性空的道理,從認識上就能建立中道的正觀。在《中論》中有一首著名的偈子: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34)這是從緣起法顯示中道正觀。緣起法是無自性的,所以但有假名;緣起法是無自性的,所以即是空。空,所以無自性,是假名的緣起。從緣起有、無自性空、幻化有中,建立中道的認識。

中道是遠離二邊的。《中論》曰: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能說是因緣,善滅諸戲論,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從緣起的中道正觀,照見諸法,不落自性的生滅、斷常、一異、來去的邊見戲論。《大智度論》曰:菩薩住二諦中,為眾生說法,不但說空,不但說有;為著有眾生故說空,為取著空眾生故說是有,有無中二處下染。’(35)說空是為了掃除有見,說有是為了對治空見,遠離二邊之見,方能妙契中道實相。

現在,我們再來回顧《金剛經》的三句公式。如所謂世界者,是說緣起的世界;即非世界者,是說世界的無自性的,空的;是名世界,世界雖然是無自性的,空的,但假相宛然。認識緣起而自性空,自性空而又然假有,這就是中道正觀。《金剛經》告訴我們:對待一切的一切,乃至無比尊貴的般若經教,我們都應作如是觀。

【無住生心】

禪宗的六祖惠能,從聽聞《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悟道。無住生心,是般若法門修行的精要。

無住是相對住著而言。世間的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執著。他們總是處在不斷執著狀態中,如執著身體、執著服裝、執著家庭、執著名譽、執著飲食、執著用具、執著財富、執著地位、執著友誼等等。由於對六塵境界的執著,使六根在緣六塵境界時,六識蒙塵勞的染汙,以至我們原本清淨的自心,失去清淨。

執使我們內心失去獨立。生活在這個社會上的人們,為了生存的快樂,就要不停地去接獨外境。這裏我們不妨對一個世俗人,關於他的一天生活來個透視:他從早上起床開始鍛煉,吃飯,上班,下班,吃飯,教育孩子,看電視,聊天,玩電子遊戲,搓麻將,睡眠等等。可以這麼說吧,一般的世間人,只要他還有感覺,身體或者精神總是很難平息下來。由於長期以來對外境的攀緣,使得漸漸對外境產生依賴,而內心不知不覺中也就失去了獨立。惟有在外境的刺激下,內心才會平衡,才能充實。

執著於外境使我們迷失了自已。世間上的人,一天到晚關心的是什麼?關心的都是生命以外的東西,那就是怎麼樣追名逐利,改善吃的、穿的、住的、用的。眼睛不停地追逐色相,耳根不停地追逐音樂,鼻子不停地追逐香味,舌頭不停地追逐美味,身體不停地追逐好觸。他們很少能夠去考察生命的內在,只知道隨著欲望而奔忙。由於一味執著外境,結果迷失了自己。因此現代人儘管生活在豐富多彩的物質環境中,依然感到空虛、失落、無聊、孤獨。這都是因為迷失了自己的緣故。

執著使我們產生內心的不安。經常聽到許多人說:活得很累。又說這種累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精神的負擔。是啊!平常人只知道身體不能負擔太重的勞動,卻不知道無形的精神,也不能負擔太重。那精神的負擔是來自於什麼呢?是執著。我看鏡子,它之所以能夠清晰地照一切影像,而不留痕跡,為什麼?因為它不執著。我們的內心具有鏡子的功用,但又不像鏡子。當我們的心在緣境界時,總喜歡對順境進行執著,因為執著的關係,在思維上就留下負擔,執著越強,負擔就越重。這就使得我們產生很累的感覺;又因為執著的關係,外境的變化,隨時都會引起我們內心的不安。所以,你別看許多人表面很神氣,但內心裏總有許多東西在困擾著他,始終活得不安寧。

《金剛經》的修行,就是叫我們不執著。當然要做到不住,先要有般若正觀的基礎,認識到世間的緣起、無自性、空、幻化有。因為我們對諸法有了如實的觀察,自然就不容易被世間的假相所迷惑。因而本經告訴我們:在度生時,不住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就能廣度無量眾生;佈施時,要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才能成就無限佈施;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住色身相,才能成就勝義發心;見如來時,不可以身相見如來,不住色身相,才能見如來真身;修福德時,明瞭福德者,即非福德,不住福德相,方能成就無量福德;菩薩壯嚴國土,不住壯嚴國土相等。經曰:若菩薩心住于法而行佈施,如人入暗則無所見,若菩薩心不住法而佈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見種種色。又曰:若心有住,即為非住。

不住相的修行,能夠消除我們心靈上的負擔,能夠使我們擁有一顆獨立的心,能夠使我們減少無謂的妄念,能夠使我們解脫煩惱,能夠使我們通達宇宙人生的真實。

【《金剛經》的受持功德】

《金剛經》稱:當知是經不可思議,果報亦不可思義。可見受持本經功德之殊勝。下面分別說明。

一、增長福德:人生的幸福是基於福德。由有福德才能處處須遂,心想事成。受持《金剛經》能增長我們的福德。經中前後以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佈施校量,恒河沙等七寶佈施校量,恒河沙等身命佈施校量,每日三時以恒河沙等身佈施校量,又以佛陀曾經得值八百四千萬億那由他諸佛,悉皆供養承事的功德校量,都不及受持《金剛經》四句偈功德之大。因為財富的佈施,身命的奉獻,那都只能給人以短暫的幫助。而受持或為他人講說本經,卻能令正法久住,啟發人們的正知正見,健全人的品德,引導他人向上增進以至解脫、成佛,由此而得徹底的安樂,所以非財施所能及。

二、消除業障:我們這個世界是業的世界,由於過去生中所造善惡業的不同,構成了世界的千差萬別。因為我們無始貪嗔癡,造下過許多不善業,所以現實的生命總有許多缺陷及困擾,諸如天災人禍,身體病弱,諸事不順等等。受持《金剛經》卻能消除業障。經曰: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讀誦此經,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隨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則為消滅,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有些人沒有受持《金剛經》本來平安無事,可受持本經之後,反而遭到他人的輕視,沒有關係,這正是在消業障。受持本經三途惡業都能消除,其他小業障就不必論了。

三、開發智慧,通達實相:《金剛經》稱曰般若波羅蜜,首要在於開智慧,《般若經》曰:菩薩不住法,住般若波羅蜜。本經處處教我們無住,無住就是為了成就般若。經曰:隨說是經乃至四句偈等……何況有人盡能受持讀誦,須菩提,當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稀有之法。又曰:若複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則生實相,當知是人,成就第一稀有功德。成就第一稀有之法,是乃成就智慧,通達實相。

四、消除煩惱:《金剛經》中雖然不曾出現煩惱二字,但般若法門處處都在解脫煩惱。經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四相乃煩惱生起的根本,消除四相,自然解脫煩惱。本經旨在成就智慧,智慧就是斷除煩惱。住相能引起煩惱,本經要我們不住一切相,煩惱自然不生。

五、成無上道:學佛是為了成佛,佛陀漢譯曰覺者、智者,是智慧的成就。《心經》曰: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本經曰: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多此經出。成就般若,方能成就無上佛道。

【注釋】

1見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九章《釋道安時代般若學》。

2見僧肇《肇論》之《不真空論》。

3見《指月錄》卷四道信傳

4見《六祖壇經·自序品》。

5見《六祖壇經·般若品》。

6見《六祖壇經·般若品》。

7見《六祖壇經·定慧品》。

8見《六祖壇經·頓漸品》。

9見《六祖壇經·妙行品》。

10見《維摩詰經·佛道品》卷七。

11見《指月錄》卷五馬道祖一傳

12見《指月錄》卷十一南泉普願傳

13見《攝大乘論·彼入順果分》卷二。

14見《指月錄》卷九丹霞天然傳

15見《肇論》之《不真空論》。

16見《維摩詰經·菩薩品》卷四。

17見《大智度論》卷一。

18見吉藏《大乘玄論·二諦義》卷一。

19見《大幽婆沙論》卷十五。

20見《攝大乘論·所知相分。

21見《維摩詰經·入不二法門》卷八。

22見《瑜伽師地論·真實義品》卷三十六。

23見《瑜伽師地率·真實義品》卷三十六。

24見《解深密經·成所作事品》卷五。

25見《大毗婆沙論》卷九。

26見《大毗婆沙論》卷二十一。

27見《大毗婆沙論》卷七十六。

28見唐譯《摩訶般若波羅密經》卷七。

29見唐譯《摩訶般若波羅密經》卷四二二。

30見唐譯《摩般若波羅密經》卷四二二。

31見《大智度論》卷三十一。

32見舊譯《迥諍論》(大正三二、一八上)

33見《中論》卷一、卷二、卷四。

34見《中論》卷四。

35見《大智度論》卷九十一。

一九九五年元旦于阿蘭若處

 

 





主持人
濟群法師